坐在沈家三郎旁邊的那一個身材魁梧、模樣粗獷的男子,在這群溫文爾雅的學子之中,顯得格格不入。

且他的五官,看起來居然和萬昀心有幾分神似。

不等她細想,就聽站在皇帝身邊的丞相王倫朗聲道:

“諸位學子遠道而來,今日便請寫文一篇,也好讓陛下看看大周年輕學子的風采,這作文的題目便以——”

“便以品行之粹與才學之茂,何者更為至要為題,諸生各抒己見,共議此道,以彰我朝崇德尚才之旨。”

皇帝聲音喜怒不辨,又不留余地截斷王倫的話。

王倫臉上神情僵了僵,隨即很快掩飾過去,狀若無事道:“請諸位提筆,一炷香為限。”

話音剛落,萬貴妃臉上露出顯而易見的慌張!

“陛下,瓊林宴的考題丞相早就擬定好了,如今臨時更換,說不定影響諸位學子。”

王倫猛地側頭,眼神冰冷刺骨。

萬貴妃被她嚇得一噎,原本要說的話瞬間變作冷汗,沿著汗毛流了個干凈。

飛快地改口道:“不過陛下要選人才,自然要選那有真才實學的,若一點影響都受不得,日后如何為大周效力。”

王倫這才扭過頭去,看著臺下的學子,心里卻淡淡將萬貴妃所謂的聯盟一筆抹殺。

他腦子里浮現方才夫人蘇氏遞過來的消息:

【萬貴妃為人愚蠢、氣量狹小、不知輕重,與她聯手,王家必將萬劫不復。】

此前他還不以為然,畢竟一個女人,蠢不要緊,夠美就行。

若是太聰明,只怕還不好掌控。

但,萬貴妃犯了他的忌諱。蠢的同時,還自作聰明。

繼續跟萬貴妃合謀,如同單腳踩鋼絲,看似精彩絕倫能博滿堂彩,實則岌岌可危命懸一線。

萬貴妃沒想到她隨意一句話,就趕跑了自己的盟友。

她這會,正因為皇帝臨時改了考題,心里頭似被油煎一樣難受得緊。

她眼神在下方萬承志身上打了個轉,隨即又緊緊地、眼巴巴地盯著王倫,希冀著王倫能有什么法子。

王倫被她盯得不勝其煩,更生怕被皇帝看出什么不對勁,索性沖著皇帝行禮道:

“陛下,場間有王氏子弟在,微臣不便在此,請陛下準臣暫避。”

皇帝沒有溫度的目光沉沉地在他臉上掃了片刻,掃過他臉上清晰的皺紋,和因時光而留下的溝壑。

片刻后,緩緩點頭:“準。”

王倫恭敬地退下,離了皇帝和萬貴妃視線所及的地方,如蒙大赦地輕吁一口氣。

場間,年輕學子們經過了簡短的構思,不少人已經研磨提筆,開始書寫。

自然了,也有那些被驟然換題打了個措手不及的,抓耳撓腮、面紅耳赤地四處張望。

沈青鸞環視一圈,將眾人的動作盡收眼底。

見了沈家幾個郎君俱都淡然沉篤地下筆,唇畔緩緩漾開一抹笑。

世人皆以為沈氏子弟靠著沈之一姓才風光于世,殊不知也是沈氏子弟的勤勉進學、璀璨打磨,才讓沈之一姓如一塊豐碑,在歷年朝代更迭之中屹立不倒。

視線一寸一寸掃過,直至掃到君呈松身上。

高大俊朗的男人坐在皇帝下首,彰顯出無可比擬的寵信和倚重。

若是以往,沈青鸞大抵會迅速將視線掠過。

既是怕和這個男人對視,更怕這些舉動落在別人眼中,惹出流言蜚語。

可這會,她的視線著意停頓了一刻,可君呈松目光相接,而后才緩緩移開。

之前,是她想岔了。

她遭受的非議,并非來源于她合離的身份,而是來源于她的軟弱容忍,和別人對她的輕視。

要想在這京都穩穩當當地走下去,不可避免地會遭受詆毀。

蓋因哪怕她再如何謹言慎行,她的存在,總會侵犯到別人的利益。

若她一味逃避,面臨的只會是旁人更加肆無忌憚的挑釁和欺壓。

她只能,迎難而上!

沈青鸞緩緩收回視線,凝聚到面前潔白的紙張之上。

瓊林宴上,男女同席。

學子作文,女子面前的紙筆基本上只是擺設。

可對沈青鸞而言,卻是難得的機會。

世人輕她、誹她、謗她、欺她,她不愿委曲求全,也不能討好所有人。

就只能繞開那些小人,得到最高掌權者的認可。

那么,她有這個本事嗎?

在一眾貴女或驚詫或嗤笑的眼神中,沈青鸞挽袖,執筆,點墨,落筆。

她的手指上仍舊布滿方才在石灰里傷出來的紅腫和疤痕,看起來恐怖得觸目心驚。

可當她執筆在紙上輕搖,便如一株矗立在山巔的青松,超然于世俗的紛擾之外,令人難以自拔地心折。

眾人這才恍惚間憶起,剝去君家的前妻、合離棄婦的身份,她還是沈青鸞。

沈氏這一輩最出色的女子。

萬貴妃居高臨下地看著沈青鸞面前逐漸寫滿字跡的紙張,眼底閃過忌憚。

悄摸朝著身邊的宮女使了個眼色。

若是梅姑姑在此,必會阻止她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耍心眼的愚蠢舉動。

可惜,梅姑姑被壓下去打了十板子,這會正哎呦叫喚,哪知道萬貴妃連這一時半會都忍不住。

一炷香的時間很快過去。

幾個小太監輪流著到學子面前收著紙張,走到沈青鸞面前時,停頓了一刻便也伸手要來拿走她面前的紙。

未料下一刻,沈青鸞伸手橫在桌案上,淺聲道:“小女不是本屆學子,不宜和諸位公子共同作文。”

小太監面露難色,下意識朝著高臺上看去。

見他這個動作,沈青鸞勾唇一笑。

萬貴妃的心思,粗淺得讓人發笑。

或者說她壓根沒想過在沈青鸞面前掩飾什么,因為并不需要。

兩人短暫地目光相接之后,沈青鸞收回視線,左手強硬地阻攔小太監的動作。

小太監無法,總不可能就這么鬧將起來,只得悻悻收手。

高臺上,萬貴妃一陣咬牙切齒。

只是今日吃的排頭到底是夠多了,她也不敢再度發作。

所有的文章很快便收集完畢,一并交到皇帝案前。

皇帝左側坐著國子監的院長丁雷,那也是沈青鸞的老熟人的。

趙藏枝的夫君丁達,正是丁雷的兒子。

這會皇帝朝丁雷示意:“丁夫子與諸位愛卿一同評閱。”

丁雷拱手,將文章捧了下去,親手發給其余官員。

院內雖坐著近百人,此刻卻只有紙張翻頁的莎莎聲,其余學子坐在下首,皆是大氣不敢出。

過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,幾位文官各自將自己覺得優秀的文章挑了出來。

又是丁雷收集了,再度放到皇帝案前。

座下的學子無不緊張地盯著那一疊沾滿墨跡的紙張。

這不是科舉,卻比科舉更重要。

被陛下看中的,不必去擠科舉那根獨木橋,也能一步登天。

被陛下厭棄的,哪怕科舉中了頭名,也會在殿試上被陛下刷下來。

一行人中,丁達撫著有些顫抖的右手,深深吸了口氣。

無論如何,只要有父親在,他的這篇文章,定然會遞到陛下面前的。

他已經,比別的學生在起跑線上便超出一大截。

終于,皇帝動了。

他伸手,拈起最上頭的一篇文章。

離得近的,還能透過紙張背面的字跡認出所寫的人名。

試卷的主人立刻緊張起來,身子繃得筆直,看著上座眼睛也不敢眨。

“夫品行,乃人之根本,立世之基石也。人若無品,縱有千般才學,亦難以立足。”

皇帝低低地念著上頭的字句,沉吟片刻后,略一點頭,將那篇文章放到左手邊。

而后又拈起另一張。

“夫品行高尚者,其言行舉止皆可為后世之楷模,其精神思想皆可激勵后人奮進。而才學之影響,或有時限,難以與品行相提并論。”

皇帝一邊念著,一邊緩緩蹙眉。

一時間,試卷的主人頓時整顆心都提了起來。

天爺呀,這也太折磨人的心態了。

比科舉還可怕。

好在這回,皇帝并未沉吟思索,看完后飛快地將紙放下。

可是,他偏偏放在了右手邊!

那位學子臉上頓時一陣慘白。

皇帝又拿起一張,“夫品行與才學,雖各有所重,然亦相輔相成。品行端正則才學易進,才學精進則品行愈顯。

是以,人當以品行為本,才學為用,方能成就大業。”

座下聽著的人無不咋舌。

這篇文章是誰寫的,也太狡詐了,陛下問的是品行與才學孰重,這人偏說相輔相成。

他們怎么沒想到這一招。

果然,皇帝看了這篇文章,沉吟著思索了更久,約莫有一盞茶的時間,才重新放下。

這回,他放在了中間。

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來。

左邊,右邊,中間,到底放在哪里的試卷才是陛下最喜歡的?

沈青鸞眼神也在案桌上的幾疊紙上來回打轉,凝神深思起來。

皇帝究竟更喜歡哪一種觀點?

一個凡夫俗子,卻給自己冠上神降皇權的神秘背景。

而他在任期間,并無任何建樹,只是將先帝的政令修修改改,繼續延用。

神思暢游之間,沈青鸞忽然想起前世,那場奪去她生命的疫情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