錦鯉小說網 > 漢鼎余煙 > 第九百一十章 外敵
    “這位趙瑄趙子瑛,素日里與伯奕走得很近,所以才得伯奕推薦,當上了我的主記。但他其實是你姜冏的親信,借著這個職位,他便以傳遞文書的名義四處奔走,替你在軍中聯絡故舊,安排會面。對么?”

    姜冏往身后看了看。

    尹奉臉色慘白,姚瓊瑟瑟發抖,李俊和王靈已經癱坐在地。

    這些人都是涼州上士,是敢于拿自己身家性命去搏一個前程的豪杰。但此刻,當他們直面兇神惡煞的馬超,全沒有半點對抗的能力。

    姜冏自己也感覺背脊冰涼。

    他估計,冷汗已經浸透了自己后背衣袍,而且馬超的譏誚眼神表明,他也看見了這狼狽情形。

    但那也沒什么,眼看要死了,有誰真能鎮定如常呢?有些失態,終究難免的。只可惜,不知道塬地上的維兒能否及時脫身,這孩子素來機敏,或許不是沒有機會。

    想到這里,姜冏又看見了趙瑄的首級。

    這年輕人懷著一腔熱血扎進了危險的密謀之中,前前后后竭力奔走,為姜冏做了很多事。他甚至沒有想過要給自己謀求利益,真的就只是希望涼州能有未來,涼州的百姓能過得好些。現在他死了,身首兩端。

    姜冏本以為自己會義憤填膺,但并沒有。這些年里,死在馬超手里的涼州人還少嗎?從涼州刺史韋康,到漢陽名士閻溫,再到不久前的胡泰,上百人總有了,不差趙瑄一個。

    他只是覺得非常疲憊,也非常失望。

    “是。涼公,趙瑄是被我說動的。”

    頓了一頓,姜冏忍不住又道:“趙子瑛是個忠厚之人,他只是……只是聽信了我的話,做些零散奔走引路之事罷了。涼公,你沒必要殺他的。”

    馬超把趙瑄的首級轉回來看了看,嘆氣道:“我本來并沒想殺他,是你們逼我的。是仲弈你,和你身后的那些人在逼我殺人。”

    “涼公,我不明白你的意思。”

    “我馬孟起雖然號稱伏波將軍之后,累世公侯,其實幾代都是以武力稱雄的地方豪強。我自己是父親娶羌女所生之子,自幼長于羌胡部落,所以習慣了兇橫手段,不熟悉漢家規矩……這我都知道!”

    馬超將趙瑄的首級遞給身邊之人,搓了搓手上的血跡,恨恨地喘了幾口氣。

    “涼州士人多有以我為賊寇的,認為我是羌胡人的首領而非漢家雄長。此前數十年,兩家也彼此攻殺,結下許多仇恨……這我也知道!但是,當我就任涼公之后,對諸位與我對抗之事既往不咎,用你們為高官、大吏、重臣。我是真心誠意地希望你們能幫我!我不是傻子,我知道要治理涼州,沒有你們這些漢家士子不行!”

    說到這里,馬超忍不住磨了磨牙。

    “可是,仲弈你是怎么對我的?遣人假裝使者,誘我親自出面會談?設下強弓硬弩的埋伏,試圖弒殺你們的主君?”馬超喝問了幾句之后,暴躁地大吼:“姜冏,你這個勾結外敵的無恥小人!”

    姜冏忍不住笑了起來。

    他有一萬句話能用來反駁馬超,但沒有必要說。兩方所站的立場完全不同,各自的道理也風馬牛不相及。何況嘴上的勝負就算能贏,又有什么意義呢?

    他不再理會馬超,轉向站在馬超身后的幾名官員。

    馬超及其多是行事粗暴的武人,哪怕數年涼公當下來,也并不能真正掌控麾下的地方大族。能夠秘密監控姜冏的行動,并在他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張網以待的,只有同為涼州大族出身之人。

    安西將軍長史趙昂、參軍姜敘,還有不久前自西海返回的涼州從事楊阜。

    這三人,竟然都成了馬超的走狗。

    “偉章公!子瑛是你的族人,他的身后事,你會照顧的吧?”

    趙昂面露不忍之色,點了點頭。

    “我們今日難免一死。想來諸君也安排好了得力人手,隨時準備圍殺我們的部眾、賓友……偉章公!請你念在數十年交情的份上,稍稍維護!涼州人的血,已經流得夠多了!”

    趙昂行禮道:“仲弈,我會盡力。”

    “那就好。”姜冏的視線掠過神色嚴肅的姜敘和楊阜,不再言語。

    姜敘是姜冏的族兄,也是他的好友,兩人少年時還曾經一同求學。當年前往漢中恭賀玄德公進位為王,也是姜敘和姜冏同行。姜冏本以為,很多事情兩人能有默契。

    然而自從那日姜敘指責姜冏為劉備效力,姜冏就對自己的族兄徹底失望了。

    至于楊阜,他是姜 ,他是姜敘的表弟,自幼長在姜敘家中。姜冏始終記得,當日馬超攻入涼州,劫掠隴上的時候,楊阜率本郡士人及宗族子弟勝兵者千余,與從弟楊岳與馬超鏖戰。后來馬超被許都朝廷任命為假涼公,統轄四郡,而楊阜一度出逃投奔姜敘,并痛陳曰:守城不能完,君亡不能死,亦何面目以視息於天下。

    言辭如此鏗鏘,志氣如此壯烈,到最后卻成了這般。

    姜冏不明白這些人是怎么了,更不明白他們這樣做是圖什么。

    他只能長長地嘆氣,看著馬超獰笑著走近。馬超身上的魚鱗甲片輕輕抖動著,像猛獸漸漸逼近獵物,身上的毛發隨風飛揚。

    姜冏文武雙全,十分擅長劍術和槍法。他當即拔劍在手,擺出了凝神戒備的姿勢,預備死斗。

    這時候,驛站外頭有一名羌胡騎兵進來稟報:“將軍,各部都已經安排好了!”

    馬超不經意地回頭問道:“全都盯住了?沒有疏漏吧?”

    “按照伯弈公的安排,咱們的本部鐵騎三千,兵分五路,分別迫近龐恭、姚瓊、孔信、李俊、王靈六部的營地,黃昏時分動手,必將他們一網打盡。”

    馬超滿意地點了點頭:“伯奕、義山,我的人都已經準備好了!接著就看你們兩位!”

    姜敘躬身道:“涼公,請稍待。”

    大概是因為姜敘這些日子偵查叛逆十分得力,馬超對他的信任簡直超乎尋常。姜敘請馬超稍等,馬超就真的站在原地,耐心等了會兒。

    須臾間,又一人奔進驛置的院落里,向姜敘跪稟:“參軍,涼公的部屬都已經散出去了。”

    姜敘和楊阜對視一眼。

    馬超笑道:“我讓龐德帶人去辦,自然妥當。三千騎橫掃那五處營地,用不了半個時辰。”

    馬超在涼州經營數載,威懾周邊羌氐。三年前他就能帶領上萬鐵騎橫行關中,迫近長安城下,此時的力量只有更強。

    不過,其部眾的數量雖多,組織體系仍然保持著羌胡部落的古老模式。馬超以總帥的身份向各部酋長、渠帥發令,各部酋長、渠帥再層層向下傳達,逐次動員人手。真正屬于馬超本部,可由他隨意調遣的兵力,始終是龐德所部的三千鐵騎。

    此刻按照姜敘的建議,這三千鐵騎分為六路,最遠的散到了七十里外李俊的駐地,近的也在三四十里有余。

    若漢家大軍布陣,本不至于如此松散,羌胡騎兵要分割草場,所以非得如此不可。

    馬超想了想,又對姜敘道:“那些地方上的部曲、雜兵,便依照此前的安排,都由我來殺。但是,匯集在尹奉軍營里那些涼州士人,都交給你!”

    說到了這里,馬超指了指姜冏。

    姜冏平舉著長劍,就在馬超身前丈許處戒備,可馬超仿佛全不在乎。

    他很輕松地道:“你們這些士人的心思,太復雜了。所以,涼州士人若還真有忠心,現在就展現給我看!就從姜冏這個狗東西開始!”

    姜敘和楊阜又對視一眼。

    楊阜快步出外,沉聲呼喝了幾句。數百乃至上千將士的踏步轟鳴聲,隨即傳入驛站里。

    姜敘握緊了腰間的劍柄。

    他的臉色依然嚴肅,嚴肅得甚至有些古怪。

    他向姜冏微微頷首:“仲弈,此前各部的調動尚未完成,我們不能露出破綻,不得不等。所以子瑛之死,我也很痛心。”

    馬超的眼神猝然一厲:“姜敘,你在說什么?”

    他的腦子轉不了那么快,一時想不清楚姜敘這句古怪言語的意思。但多年征戰所培養出的本能,使他感覺到了彌漫在空氣中的危險氣息。

    姜敘緩緩拔劍。

    站在門楣處的楊阜抽刀在手。

    與此同時,在驛置周圍的數百名姜氏、楊氏宗族部曲紛紛抽刀拔劍,刃與鞘摩擦之聲匯集在一起,發出“唰唰”之響。

    “涼公,仲弈雖然組織人手襲殺你,卻并沒有勾結外敵。至少,這幾年來沒有。但他的行事,卻恰好吸引了涼公你的注意力,使得真正與益州訂約之人,能夠放心大膽地展開行動。”姜敘說話的時候,開始有部屬涌入驛置的院落,將馬超的少量親信圍攏在垓心處。

    “這幾年來,漢中王那邊負責與涼州聯絡的,是護軍將軍、尚書令法正。而在涼州這邊,與法正保持著聯系,隨時準備為漢中王奪取涼州的,是我。”

    姜敘微微躬身:“涼公,我已布下天羅地網在此。請你束手就擒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