錦鯉小說網 > 漢鼎余煙 > 第四百三十二章 覆巢
    文氏之所以在城外另外建設塢壁,據說是因為秭歸縣城位于江畔的高地上,取水不易,而咤溪邊的生活就要舒適很多。但這樣一來,當塢壁里的人自下向上,看到數以千計的民眾從縣城西門涌出來,便憑空生出一股將要被浪潮淹沒的感覺。

    秭歸縣地廣人稀,此等人數規模,幾乎便是傾城而出了。這又不免讓塢壁里的人想到,縣城中有很多文氏的支持者,包括附庸的小宗族、本身的遠房親眷、有婚婭關系的盟友……他們怎么樣了?他們為什么沒有發揮一點作用,沒能阻礙住雷遠對縣中官吏的調查?

    從縣城到塢壁的聯系,在縣兵倒戈以后就被截斷了,因此他們不知道雷遠根本就沒有調查,直接當場殺人,有此疑惑也屬正常。

    然而再怎么遲鈍,上千人洶涌而來代表什么,總還是明白的。這已經不是上級官吏查問不法的局面,而是大規模的清算了!于是塢壁中人近乎狂亂地加緊作戰準備。

    當雷遠領人迫近的時候,可以看到塢壁向著城池的方向,墻頭搭起了戰棚,棚下站滿了人,幾座碉樓的窗口處寒光閃閃,那是弓箭手在待命。

    有人在塢壁里縮著不敢抬頭,只高聲喊著:“府君!府君!且慢動手,我是秭歸長文碩,我有話要講!我有下情稟報!”

    雷遠嘆氣,這聲音還真是文碩。

    他最初領兵到秭歸時,見過文碩的。文碩給他留下的印象很好,知進退,有禮數,能夠迅速控制全縣的局面,對雷遠來說,文碩是個很妥當的縣長人選。

    然而文碩這會兒說出的話,竟然是雷遠這幾日里從文氏族人口中聽到最客氣、最講道理的話了。此刻雷遠哪里還會回應?

    他向文四和陳德兩人揮了揮手。

    這兩人都具備擔任都伯以上軍職的條件,又是秭歸本地人,非常清楚縣兵或者居民當中誰有威望、誰有才能,因此很快就把手下整頓得有模有樣。眼看得雷遠揮手示意,當下組織人手迫前往塢壁里頭放箭。

    雙方對射一陣,彼此都有些損失。接著縣兵們數人十數人一組,提著臨時砍伐下的樹木,吼聲如雷地沖殺過去。

    上墻防守的文氏部曲們早有準備,他們躲在女墻后,用手頭的弓箭和投石之類,向殺來的縣兵們猛烈射擊,幾名沖在最前方的勇敢士兵被射作了刺猬也似,還有更多的人頭破血流。

    縣兵們比進攻更快地退回了原地。

    秭歸縣的大部分民眾都集聚在縣城周邊,這些縣兵和文氏部曲中的許多人都沾親帶故,彼此熟悉。適才沖近了一趟以后,數百人開始指名道姓地大聲叫嚷、唾罵。塢壁中人有爭辯的,有還嘴的。鬧騰了一陣,各自準備再度接戰。

    就在這時候,塢堡后方突然傳來了殺聲。

    原來,文四、陳德等人在正門偽作強攻,只是為了吸引文氏族人的注意力。早在本隊到達文氏塢堡正門之前,王躍就帶著數十名精銳,悄悄掩到了塢堡西墻之下,只待守軍的注意力被吸引到了東面,就突然殺入塢堡。

    文氏部曲終究不能與經制之師相比,他們只是用來橫行鄉里的打手、門客集合罷了,較大規模的作戰經驗近似于無。何況這時候西墻方向的防御力量十分薄弱,充其量只有三五十人。

    王躍身披重鎧,口銜長刀,當先登上墻頭,立刻就殺散了他們。隨即催動兵士殺入塢堡內部,沿途放火。

    天寒物燥,引火最易,眨眼的功夫,火頭就竄得前門都看見了。文氏部曲們頓時一片大亂,甚至有許多人放下本待投擲下去的石塊原木,茫然地向后張望。趁這個機會,數十名縣兵齊聲吶喊著,抬著一株粗大樹干猛撞大門,將正門撞得垮塌下來。

    有組織的防御立刻就崩潰了。

    文氏部曲們受限于眼界,恐怕并不了解雷遠的身份代表什么,但他們會因為親族、同鄉乃至鄰里的反目而動搖。當他們看到大量同伴站到了對立面,而更多秭歸百姓為之呼喊助威的時候,很難始終保持斗志,何況塢堡的大門已經被突破了呢。

    縣兵們涌入塢堡里,大喊著“只誅首惡,脅從不問!”或者 !”或者“跪地棄械不殺!”之類的口號,繼續向縱深沖殺。

    而文氏宗族的核心人物且戰且退,往塢堡內部的一處碉樓逃去。

    雷遠舉步向內。他看到道路沿線有斷折的刀劍和噴灑的血跡,顯然殊死的抵抗一直在延續。他看到被撞開的某處門洞側面,有個年輕人倒在地上,氣若游絲。

    “鄧敬?我記得你。此前我到秭歸的時候,你隨同禮送了益州來人出境,因為辦事得力,所以升任秭歸縣門下游徼。”雷遠在他身邊略停步。

    在向朗整理出的罪人名單里,這年輕人不曾列名。有人還在被審問過程中提起,鄧敬堅決反對宗族如此行事,因此遭到族規責罰,是鄧氏宗族中少有的清醒之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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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但鄧敬卻參與了對縣兵的抵抗。抵抗的結果,是他的左腿從大腿根處被劈斷了。鮮血從巨大而猙獰的傷口中一股一股地涌出來,染紅了丈許方圓的地面,以至于當雷遠腳步踏在地面的時候,有些黏滑之感。這樣的傷,這樣的失血,他死定了。

    “愧……愧對將軍的提拔。我……我……”大量失血使鄧敬的神志完全模糊,他喃喃說著話,也不知道究竟認沒認出雷遠:“可惜覆巢之下……之下……”

    他漸漸語無倫次,聲音越來越低,很快就停止了呼吸。

    雷遠探手替他闔上雙眼。

    “將軍,適才廝殺得激烈,沒注意到此人……是不是有什么妨礙?”

    文四匆匆趕回雷遠身邊。與熱衷于前方殺敵的陳德、陳南相比,文四更關注雷遠的態度。他時不時地在雷遠身邊露個臉,平日里的暴躁脾氣一點都看不出來。

    “并無妨礙,你們照常行事。”雷遠回答道。

    “是,是。”文四答應了幾聲,又對雷遠道:“那邊還有一個傷者,是鄧敬的兄長鄧……”

    “那人我記得,乃是侵奪編戶、私販軍械的主謀之一。遣人看管著,一會兒拖出去斬首。”雷遠毫不客氣地道。

    此番來到秭歸,就是為了殺人的,不會因為任何原因顧忌或憐憫。

    這時候碉樓里的戰斗也停歇了,縣兵們將里頭還活著的文氏和鄧氏家族首領拖出來。李貞帶著具獄文書過去,一個個地核實身份。

    向朗在審案的時候,對夷道城里的官吏們盡量曲筆回護,但對秭歸縣文、鄧兩族一點都沒留情面,明確重罪當誅的六十余人,幾乎把兩族的主要成員一掃而空。

    再加上持械拒捕的罪名,眼下拖出一個,李貞查看一個,確定都該斬首,并沒有什么無辜之人。

    “將軍,我部下的縣兵和回鄉的將士們合計傷了四十多人,死了七個。”陳南有些疲憊地出來,向雷遠稟報。他的一條胳膊舉不起來了,身上到處都是血漬,皮制的護腰也被割裂了好幾處。

    如文氏、鄧氏這樣的大族,總有多年恩養的劍客、死士之流,所以最后攻入碉樓的戰斗比之前要激烈得多。

    雷遠看看他,問道:“陳德呢?”

    陳南小心翼翼地道:“他帶頭突入碉樓的時候,遭到文氏部曲反擊,肚子被長槍刺透了,然后面門又中了一刀,當時就斷了氣。他部下的士卒們將碉樓那一層里的敵人盡數殺了,為他報仇。”

    一共戰死了七名將士,其中就包括了自己和雷澄都相當看好的軍中新秀。在與徐晃、馬超這等天下名將交手的惡戰中沒有死,卻犧牲在一次突襲地方土豪、占盡優勢的戰斗中。

    雷遠愣了愣,過了半晌才微微頷首:“以后照顧好他的家人親眷,我會厚發撫恤。”

    “將軍!”忽聽王躍在走廊盡頭叫道:“抓住文布了!”

    雷遠注意到了被王躍提在手里的中年人。他相貌普通、膚色黝黑,身上有幾處傷,但被緊急包裹了,并不危及性命。

    雷遠站定腳跟,看著文布被拖到自己面前。